八段

老庄稼汉

【楼诚 | 短篇】危楼

- 短篇,一发完,超级温暖

- 憋不出蔺靖民间侦探横行江湖  跳回楼诚换换手

- 阿诚刚进明家时从小心翼翼到敞开心扉,还有之前受苦受难时心里的种种脱胎成现在大气、平和、无畏,如出鞘利剑,离不开大哥的潜移默化。所谓“养花养牡丹,养草是兰草”便是如此吧。





明诚曾是怕黑的。

自小在孤儿院,虽年尚懵懂,但久了大致也明白这是怎样一个地方。平日里与院内孩童玩耍,流水线般重复一周的食谱,院墙遮住半棵樟树与车水马龙,这些都可以让他把一切当做理所当然。可到白昼换做黑夜,他便觉得无所适从,缩在床的一角,只觉四面墙壁向他靠拢倾颓仍不愿闭眼。他怕那些静的黑会将他裹噬,就像他本身就不曾存在过——这是他最怕的。


桂姨刚把他从孤儿院领回时,第一次踏出封闭的外墙,入眼琳琅均是曾在墙内听过的车马川流,他却一时分不清是车笛还是耳鸣,紧张得手心出汗,于是看院外那棵他只见过枝头叶顶的番樟。

原来树干,寡言默声,枯涩冷硬,却是比一头的繁茂更有力量。


而从孤儿院到他第一个“家”,这条他已回忆不起的路,又把他从短暂的晨昏领入了更大的黑暗。那个他应唤作“母亲”的年轻女子,很快从最初的和颜悦色陷入了无止境的暴怒。明诚便在那时学会了察言观色,神经时刻紧绷着,未雨绸缪。十几年过去,那时的伤已所剩无几,但却化为沉疴旧疾在他血肉的每一处。

而疼痛像黑暗。


明诚唯一一次离家出走是在一个冬天。桂姨不知为何又发了疯,本以为是惯常的抽打,忍了十几下似是不解气,她竟抄了灶台上一壶刚烧开的热水就这么向他泼去,明诚缩起来护住头,虽是冬天,棉袄仍瞬间被浸透。他只觉有火焰迸裂在后肩,烧至整背,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冲出了家门。

他本是怕这世界的,此时却沿着那逼仄的小巷全力奔逃,想着哪怕被眼前的未知吞噬,也比扼死在名为“家”的黑暗中要好。跑了一会儿,他停下来咳,上海的冬天阴邪潮湿,棉衣被热水浸透,此时却化为刺骨的寒冷。

他无力前行,便抵着背后的洇涸,在墙边坐了下来。

仿佛又回到孤儿院的床角,路巷天明,都成了阖眼的黑暗。



明诚现在都想不通,自己当时为何探触着已经冷硬的棉衣,竟哆嗦着站起身,一步一步地摸回了那个家。迎接他的是桂姨几近谄媚的痛哭悔过、赌咒发誓,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将门关好,开了灯,看家里熟悉的摆设。

也许,比起黑暗,他更怕的,是不再“活着”。



直到那一日,明诚现在回想起来仍是惊心动魄。细节他已忆不起,可明楼推门而入时熠熠的双目,与抓住他右腕滚烫的温度,现在他注视着明楼的身影,也能与那日从天而降的救世主重合起来。 他还未来得及恐惧踏出那条寂暗的小巷,便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。

“别怕,没事了,我们回家。”


明楼给他涂药膏,说是祛疤的,伤在背后,他只能通过明楼的指尖描绘那段屈辱。涂着涂着,指尖却有迟滞,明诚想是那伤疤过于狰狞可憎,让明楼厌恶了,便怯怯地想要回身。下一秒明楼握住他的肩,彼时他尚是少年,声音中却已背负了名为“责任”的东西。

他说,“对不起,我来晚了。”


一时间悲伤、委屈、救赎、感动,无数种不可言说的情绪从那片伤疤蔓延开来,终于随喉管里压抑的呜咽声,一泄而出。



明诚这之前是见过明楼的,在他与桂姨一起生活的第三年。彼时他五岁,明家尚是其乐融融的四口之家。他躲在身为帮佣的母亲身后怯怯地看眼前养尊处优的小姐少爷,再低头看自己勉强找出的算得上整洁的粗布棉衣。明楼是含着金汤勺长大的,与自己有着云泥之别,眉眼中生来便带有傲气,可笑起来仍是藏不住的童稚。

他后来意识到明楼的傲气来自何处:对于落脚之地毫不动摇的信任,这给予他归属感与源源不断的力量。


桂姨做家务时他便在佣人房,趴在门上听明镜和明楼说笑打闹。他与明家人的会面也仅限于那两次年节之际的一身拘谨的见礼,之后便囿于母亲骤然恶化的情绪和歇斯底里的打骂中。


他偶尔会想起明楼,在日复一日的黑暗中,可大都是羡慕与憧憬。想他的优渥与不谙世事,想他的得体与纯真不泯,如难忘项背的太阳,炙烤得他心里生出火焰,然后在无声的黑洞中更加绝望。


后来当他听说明家的变故时,心里是一团模糊的情感,他知道即便如此他与明楼仍是天地之隔,但嫉妒却如汩汩泥浆,让他不受控制地想去泼溅、玷污那座高高在上的神坛。



又是一年春节,明诚八岁,时隔两年被邀至明家过年,家中沉寂了许多,他见到镜楼二人,明镜将针脚繁簇的洋装换作暗纹旗袍,脊背直挺如秋松,双手交握在前。他想起明镜第一次见他时拥抱如麑裘,如新炭,此时却像一扇紧闭的大门。明楼的个子在这两年迅速窜高,着一身中山装竟有些大人模样,举手投足仍不掩贵气,可这贵气中的戾气,又震慑得明诚不敢看他炯炯的双目。两人拉过来一个小娃娃,走路左摇右摆,腮帮子鼓鼓的,看起来顶多两三岁。

“我们家添了个小宝贝,叫明台,你比他大,明台还得叫你哥哥的。”

明诚看着明楼瞬间柔和下来的笑脸,第一次有了一个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念头。这个念头覆盖在心头暗燃的火上,让他觉得,胸口很深,很深的那个地方变得潮湿而熨帖。

如果这个人是我的兄长。



“从今天起你叫明诚,就是我的弟弟了。”明楼神采奕奕地说着,“我还是第一次给人取名,明台的名字是大姐取的,我们三人,取‘楼台影就波中出,日月光疑镜里悬’中三字。你虽从小受苦,想你今后仍有赤子之心,刚正不阿,便取‘古剑诚难屈,精明有所从’之意,希望你为国为家,均可为出鞘利剑。进我明家门,便有明家人的样子。”


明诚那时尚听不懂那些拗口的诗文,可后来却心有灵犀般,站在明楼身后为他承山雨欲来,成为他的枪,他的剑。

“知道了吗,阿诚?”
“知道了。”
“叫我什么?”
“…大哥。”


实际进了明家半月有余,明诚仍觉好似梦境。雕廊华柱,珠灯馐宴,甚至所谓“家人”,都是他见未曾见,想未曾想的奢侈品。他觉得这一切不过过眼云烟,自己终究是要回到那片黑暗中去的。他于是继续察言观色,等待预想中的变天。可狂风暴雨迟迟不至,他开始陷入窃喜与担忧的巨大矛盾。

他长时间待在自己的房间,在二楼,比原来整个家都大,但他始终放不开手脚,连下楼吃饭都轻声细步,吃完便回房缩在床头发呆,晚上等明镜明楼睡下了,再起身打开灯,却也要捱到后半夜才抵不住疲意睡去。



那一日,明楼白天咖啡喝的有些多,二更仍难眠,索性下了床想去厨房寻些吃食,一抬眼瞥见二楼阿诚房间漏出一条细细的光。他便上楼,推门见少年小小地窝在床头。

“睡不着?”

明诚吓了一跳,赶忙坐起来,支支吾吾一副做了错事等训的样子。

明楼见状一笑,“吓着你了?大哥也睡不着,见你这儿亮着,来看看。”说着坐到床上,递过去一杯牛奶。明诚接了,也只捧在手心。

“前天大姐回的晚,也见你房间亮着,怎么,怕黑?”

明诚点点头。

“以后怕黑就来我房间睡,是大哥没考虑周全,你还小,怕黑也是正常。”明楼眼睛眯起来,却是比那灯光都暖。

见明诚还是沉默,明楼靠近些,低头对上他的眼,“不说话,嫌弃大哥啊?”还没等明诚开口,明楼已掀开被子躺了进去,“把牛奶喝了,靠枕给我拿过来,你枕这个。”



那之后明诚睡觉时便不再开灯,心里虽还有缝隙,靠着那一夜的余温却也能熬过来了。平日见了明楼,渐渐叫的出“大哥”,听明镜毫不生疏地唤“阿诚”,心里便生出满满的喜悦与安稳。

大哥会教他看些深奥难懂的书,他书房里堆满了纸张黄旧,连名字都读不顺的卷籍,明镜说他“附庸风雅,小小年纪故意染上些学究气”。他知道明楼已挑的是启蒙读物,既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,又暗下决心,他就是那时生发出要与明楼并肩而立的志向来。明楼经常是一时兴起,好好的读着苏轼的《水调歌头》,便扯到《留侯论》。

“古之所谓豪杰之士,必有过人之节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,匹夫见辱,拔剑而起,挺身而斗,此不足为勇也。天下有大勇者,卒然临之而不惊,无故加之而不怒。”像模像样地念了几句,又看向似懂非懂的明诚,“我们阿诚啊,心志苦而筋骨劳,其能有所忍也,然后必可成大事,这叫什么?”

“……”

“孺子可教也。”

明诚后来回苏州老家入私塾开蒙,又辗转到巴黎求学,所谓格物致知启蒙思想象征主义都渗透了不少,可现在想起来,却只有在大哥书房咿呀学语般读下的旧册子,最是深入骨髓,不可拔除。



明楼有一次问起明诚的生日,明诚摇摇头说不知道,孤儿院也没有记载。明楼低头思忖,然后说那便定在你入明家那一日吧,既是作为“明诚”重生了。明诚只当大哥又是想一出是一出,心里却格外熨帖。

不想数月后某天厨房突然多了个身影,明楼竟叮叮当当摆弄起锅碗杯碟来,明诚还在疑惑大哥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又在搞什么名堂,晚饭时却见一桌的油光碧色。他正打趣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,竟请动了大哥这位隐藏多年的名厨,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端至面前。


“阿诚,生日快乐。”抬眼是明楼摸着耳朵,眉眼灿晏。明镜笑着叫阿香坐下,又拿出一瓶红酒,“生日快乐阿诚,今天我和你大哥喝这个,给你煮了核桃甜羹,凉凉再喝。”


明诚愣了许久,听明楼说“快吃面!凉了不好吃”才想起来笑,不知是满桌熏然的烟火气,还是早已看惯的灯光今日格外耀眼,他深吸一口气,眼眶还是不争气的红了。



那晚他做了一个梦,梦中他又回到孤儿院,番樟植了满园,他踩着金脆一叠落叶进了原来的房间,床头却不受荫蔽般洒满了阳光。然后他大步走起来,走得那样轻快,路过了那条小巷,里面似有叫卖声,他探头向里看,推着车子的老妇对他笑,他也笑,便这么笑着,加快脚步,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。

他突然发现心中那团无名之火不知何时已完全熄灭,曾经高在云端的神坛洁净如初地与他在同一地面。他想现在的他可以同样纯真,同样高傲,同样嬉笑怒骂而不复临危楼。这是明楼教予他的——所谓家,所谓人。



醒来天还未亮,他下床趿了拖鞋,轻手轻脚地摸下楼。扭开门,听见明楼浅浅的呼吸,犹豫了几秒,眼睛一闭爬上了床。明楼本身觉浅,反手一摸多了个人,立马睁眼,见是明诚便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,“阿诚呀。”

明诚心里的忐忑就撂了下来。

不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,“对了,忘了你怕黑。”

黑暗中那人悉悉索索,像是要起身开灯。

“不用,”他抓住明楼的手。

“现在不怕了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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